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一定離不開兩個人:父親和母親。 活到了第七十八個年頭,生日前後仍然不時想起以及經常夢見父親和母親。紐西蘭多雨的冬夜如此冰冷漫長,但与他們的夢中相見每次都特別短促。父親和母親的音容笑貌如此清????,離我是那麼的近,完全可以感覺到父母呼吸的氣息……我們在不同場景重逢,每一次到了我想告慰父母,自己終於完全徹底擁有了自由快樂的人生,夢就突然終止,只留下我獨自在淚痕斑斑的孤枕輾轉難眠。 抗戰勝利後,父母有感山河重光,以為太平盛世已至,決定再要多一個孩子。蒙上蒼眷顧垂憐,勝利後次年八月,我出生於中國河北山海關。 其時國共內戰已起,山海關全城戒嚴,父親外出接英國醫生為我母親接生,大腿還挨了國軍士兵一槍托。 其後幾十年,父母期盼的盛世不再,也一直未享太平。 我滿周歲時隨父母回到北京見爺爺奶奶,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進煤渣胡同王家大宅門。 王家世居京城,恪守禮制,不興生日蛋糕洋風。為行「抓周」禮,奶奶依照老規矩親手為我縫制一件小棉襖,上海小姐出身的母親嫌太土氣,一出王家大門就扒下給我換上茹士米小毛衣。 記得母親告知,我一歲小手直接抓住那支榮寶齋的狼毫筆。其後我果真畢生喜歡寫作与繪畫,足以印証老祖宗的規矩絕非向壁虛造。 內戰蔓延逼著父母帶著我南下,我們一家在上海登上「盛京輪」離開了炮火連天亂成一團的大陸。其時我還不到兩歲。儍傻地望著哭成淚人的母親与親友相擁道別,對千方百計擠上舷梯的逃難人潮視若無睹。 在南歐風情的澳門,父母給了我一個十分幸福的童年。許多年後我都從內心深處感謝喜歡攝影的父親,他用手中的祿莱(Rollei)德國相機,拍下大量生活照,為這一段亂世中的桃源生活,留下童話般的影象記憶。這些珍貴的黑白照片由我貼身保存,一直沒有離開過我。 在澳門我大概過了四個生日,每次都是在柯高大馬路上我家那幢葡式洋樓里渡過,年年都有同一家葡萄牙糕餅店送來的奶油大蛋糕,唯一不同是蠟燭的數目逐年遞加。 生日蛋糕成了命運的晴雨表,家境貧富安危的指數。 我的第六個生日蛋糕是在全家折返大陸後享用的。 母親用一隻克寧奶粉空罐在炭爐子上烤蛋糕,南國八月酷暑,見慈母汗濕衣襟,我取扇在側為母搖扇送涼。母親動容緊抱我在懷中,淚与汗落在我臉頰。我不敢問,為何長久不見父親,為何母親經常以淚洗面?! 那隻克寧奶粉空罐又烤了第七、第八個生日蛋糕就燒穿了底,母親用父親的祿莱相機為我照了最後幾張照片,跟著相機也進了當鋪。 我是個早慧的孩子,暗中體恤母親獨力持家哺養孩子的艱難,只在心中敦促自己勤奮讀書以報母恩。 我的第九、十個生日蛋糕是母親在廣州西關寶華路「美斯西餅」買來的。其時我略已懂事,朦朧察覺在父親杳無踨影的日子里,自己從小到大衣食無憂,是母親嘔心瀝血,四處張羅的結果。她像一隻勇敢的母鷄,置子女於翼下遮風擋雨,讓我免受匱乏饑寒之苦,遇上比一般孩子豐足的生活,不惜一切代價作出出大無私的犧牲。 第十一個生日蛋糕是久別重逢的父親送給我的。它的美味那是之前所有蛋糕無以倫比的。 父親沒有告訴我他的際遇,但我記得曾隨母親去過西場監獄,遠遠望見一個男人立在木籠里。母親告訴我那是你爸。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那叫「站籠」,屬明清一種酷刑,緣何現代仍有人遭罪,不得而知。他不在的那幾年吃了多少苦頭也不言而喻。 食罷第十二個生日蛋糕,蛋糕就從餐桌上失踨了,陸續不見的還有米飯和魚肉,只剩下紅薯、糠和小球藻,整整好幾年均是如此。 一直到我十七歲,當上專業運動員,南來北往訓練比賽,飽享豐盛牛奶雞蛋大碗吃肉,居然忘了生日蛋糕這一回事。 那幾年生日蛋糕在大陸也消失了。此後母親每逢我生日均煮壽麵為我慶生,傳統壽麵里雞乃不可或缺的食材。其時物質匱乏,凴票供應,鷄是奢侈品,母親心生妙計,著我以筷捲麵成雞腿狀食之,權且當作吃了雞腿。 我二十二歲時因為街頭寫生遭到監禁,在黑牢中過生日,妻離子散,萬念俱灰,竟萌死念。又是慈母煮好一碗壽麵,曉之以情說動看守偷送與我享用,附上字條以「人生之路尚很漫長,不要失去希望」勉之,此一碗壽麵救回我一命。 自我決意浪跡天涯凡四十餘年,皆為心中夢想尋求自由新生,生命軌跡愈顯跌宕起伏,更加漂泊無定。拼搏努力間鮮有關注生日蛋糕之有無。直至桑榆晚景又恢复每年享用生日蛋糕舊例。 彈指間,已經吃了第七十八個生日蛋糕! 閤目許願,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讓父母享用最甜最大的那一塊蛋糕,親口對他們說一聲「我愛你」! 生日蛋糕提醒我,自己是父親和母親的作品,他們的印記隨時俱來,隨死而去。慶生首先必念父母恩,自省有無承繼他們的美德㦤行。感恩毋論自己有多大成就,皆是父母養育栽培之碩果。 很想再次与父母在夢中相會,只為說一句:孩兒沒有辜負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