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三日,伊麗莎白女王的皇家游艇「大不列顛號」駛入南太平洋斐濟島勞托卡港。 在離我們住處不到兩百米的海濱草坪上,聚集了許多身穿彩花衣裙的土著,我抱著女兒躋身其中。百年鳳凰樹枝椏四展,紅花如火,女王身穿一襲淺紅碎花套裙,頭戴一頂紅帽,左手挎白色手袋,与足下一雙白色高跟鞋配搭得十分相襯,海風 微微掀起她一角裙袂,露出勻稱的小腿,也撩亂了她紅帽下的金色鬈髮。 女王緩步踏過青草地向我們走來,四周土著齊齊跪地鞠躬相迎,以示恭敬,爾後起立鼓掌,微胖矮小的女王在我面前駐足下來,微笑着打量我數秒之久,然后問我:「你是住在這里的嗎?」「是的,我和我的家人都住在這里。」我回答她,却>忘了加上一句「陛下」。 「你在這里做甚麽工作?」女王又問我,目光掃向我臂彎里的小女兒。 「我是一名中國厨師。」作答時我又漏了「陛下」這一句。 女王聞言揚起眉毛,略帶驚訝地說:「哦?!中國廚師,好!好!」言畢繼續前行,邁步之前,她注視着我低頜微微一笑算是道別才轉身離去。 雖与女王接觸交談不足一分鐘,據說卻是那一天女王訪問該地与民眾惟一的接觸交談。斐濟《泰晤士報》的一位印裔女記者跑過來訪問我,耍我复述与女王的對話內容,我央告她切勿亂寫。 因為我記得正是這位女記者,在我剛剛上班不到一星期,就來餐廳訪問老板和我,還拍了幾張照片。第二天泰晤士報頭版就刊出我的照片和關於「中國大廚已到本市某餐廳工作」的消息,文中介紹我曾在中國某大酒店擔任主廚十五 年之久 等等云云。 次日女王移駕首都蘇瓦,「大不列顛號」皇家游艇還未駛出港口,當日關於女 王的報導已經出來了,在描述女王陛下与當地民眾交談時,想象力豐富的女記 者把我和女王三言兩語的交談,描述成一次頗有深度的皇家親民對話。 我當時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隱隱約約覺得這两篇報導很可能會在這個幾萬人的小城里,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因為我面謁本市老僑自報家門時,是表示自己既非資深大廚也不精通英文的。 幾天之後,彼得黃通知我准備一個慶祝女王訪問勞托卡的晚宴,來者有本市市長、英藉大法官及夫人還有本市各界名流及媒體「其中有一個人指名耍會會你的!」老板特別交代。 「誰?」我心頭一凛。 「梁師傅,就是那個為市府歡迎女王宴會掌勺的大廚。」老板边說边拍着我肩膀叮囑交代「今晚你就露一手給他見識见識嘛!」 我覺得自己有點不像在餐館而是身在武館,有那種面臨高手來踢館的感覺。同時我也後悔那天多此一舉去海邊草地,又偏偏被女王相中過來搭訕,否則就不會弄出新聞而讓自己墜入這麼一個窘境之中。彼得黃遞過來菜單,我一看幾乎立馬> 昏過去,鳳尾蝦、咕嚕肉、蒸石斑、炸子雞等十道大菜,這些菜我全吃過,可從來就沒做過,也根本不晓得怎麽做。醜婦總要見家翁,我出場一顯身手的時候很快就到了。我照《中國菜》食譜上所寫的準備了各式材料,一個人在廚房裏忙起來 。 賓客陸續而至,還聽到彼得黃開香檳的「呯呯」聲。我也不清楚每道菜是怎麼走的,整個晚上都昏頭昏腦,心中忐忑不安,怕自己這冒牌大廚的身份被揭穿。豈料走出廚房,迎接我的居然是一片熱烈掌聲! 當晚的貴客威廉法官向我翹起大拇指,法官夫人是個妖嬈的歐婦,濃妝艷抹,珠光寶氣,她在香港住過八年,除了嗜食中國菜,喜歡蘇繡,油畫畫得很棒,吃過我做的菜,拉我坐在她身邊,還高興地賞了我一記香吻。被譽為「皇家大廚」的梁師父,據他自己說「皇娘」(即英女皇)駕臨斐濟,都 由他負責烹製美食供陛下一行享用。閱報後得知本市來了我這樣一位「高手」, 早就想來會一會我討教討教。如今得以相見,方知他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長者, 絲毫沒有找我麻煩的意思> 。 不過在座各位包括我在內,都很想聽聽梁師父對這桌菜肴的權威性評價,梁 師父不緊不慢地一一點評各道小菜,最後以評判的口吻宣佈:「不錯!夠鑊氣, 味道也好! 不愧是大廚!」語畢席上又是一陣歡呼,身邊的威廉夫人自然不吝 再次> 賜我以香吻! 众口交贊中我三杯落肚,再聽罷這多的恭維話,內心不由得懷疑我是否過於自謙,低估了自己的本事,譬如廚藝不就讓我三扒两撥無師自通了嗎?! 彼得黃身邊坐着那個喜歡亂寫的泰晤士報女記者,正在埋頭啃咬炸得老火的鷄腿,此刻我不再提防她瞎編胡寫了,如果她為我這個已經「名副其實」的大 廚多寫点甚麽,我會很高興的。 散席時梁師父過來同我握手,有點暈頭轉向的我得了些贊許,竟有了居高臨下收他為徒之意,又一次證明人是經不得吹捧的,一旦有了些微的成功,很容易自我膨脹。帶着滿耳恭維和威廉夫人的香吻飄飄然回家,進門時學阿 Q 唱起了「手 執 鞭將你打」,差點吵醒了女兒,氣得妻子摑我一掌:「不就和女王聊了两句,燒 了那幾碟小菜,就擺譜認大爺啦,至於嗎?!」 採訪我的印裔女記者在報社里找到了女王與我的合影,以兩斐幣賣給了我。 許多年後,尊貴的伊麗莎白女王在鑽禧大典上感嘆,自己為王六十年是一次「讓人感到謙卑之旅」! 与女王難得的一面,使我懂得「做人要謙卑」之道理的確值得畢生記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