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霍克尼認為:「繪畫的核心問題是如何在一個平面上用靜止的圖象去表現隨着時間推移不斷變化的空間,以及我們主觀著色的三維世界。」 從古希臘羅馬的古典主義到文藝復興及現代的寫實主義,概而括之其實就是在平面上形塑立體。 在「送給皇帝的禮物」一書中提到,現代寫實主義藝術的興起与歐洲的科學革命息息相關。當時歐洲科學發展「轉向」,主要有兩種取徑。一是笛卡爾強調演驛邏輯推論的理性主義;另一是培根強調歸納法為建構知識規則的經驗主義。 寫實主義無疑是後者的產物。 在一個人所有的感官經驗中,視覺最為重要。連科學家都認為寫實主義涉及了一種感知的知識論為隱喻,畫家透過心智對自然作出反映,用誠實的手、誠實的眼,通過忠實模仿、未經中介的觀看行為,再現被觀察的對象。 哲學家羅蒂有一個著名的比喻,畫家的畫布如同一面「自然之鏡」,對美和真理的表現,應該如實客觀反映外在的自然,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當然,如實客觀反映外在的自然只是第一步。 培根認為未經指引的感官很容易欺騙我們。一個人想要探索所看到的事物背後的秘密,必須受到方法与技藝的規訓,不斷在實驗中獲得更有意義更深遠的自然事實。 這意味著畫家通過運用精湛的寫實主義技巧描繪某一題材,只是第一步的表面功夫,用視覺藝術要素表達心靈深處的某種感慨甚至吶喊,才是決定藝術價值高低的關鍵。 按照培根的觀念,畫家應該像蜜蜂,從花朵中汲取物質,然後憑籍自身努力予以加工製造釀出甜美的蜂蜜。 我很喜歡這個比喻。每逢春暖花開或秋林盡染,我就化身為一隻小小的蜜蜂,向著窗外的美景飛去。採集天地之美回到畫室再專注釀製成自己滿意的作品。 更重要的是,在寫實主義藝術里,蜂蜜就是蜂蜜,觀者一看便知。 至於蜂蜜滋味如何,尚須細品方知。深諳蜂与蜜箇中奧秘者,自可領略畫中之美与畫外的話,能夠道出孰優孰劣的究竟。另一方面即使所知泛泛的普羅大從,起碼也能因為嘗到甜味而產生感官的愉悅。 畫家除卻採蜜不綴的辛忙,還須經一絲不苟的技巧訓練与磨礪,亦即培根所言「方法与技藝的規訓」。真正熱愛藝術的寫實主義畫家,都一定要經歷長期和嚴格的基本功訓練,以及藝術理論的探究,沒有彎道超車或抄㨗徑速成這回事。 美國女畫家喬琪亞.奧基芙可以算是一個典型,她在美術學校接受教育後一度沉迷描象藝術,然後又回歸半抽象的寫實主義。在新墨亞哥州壯觀的懸崖和平頂山,風雨洗刷過的獸類白骨以及變幻莫測的天空里,尋找繪畫的靈感与題材。她有一種簡樸純真的審美觀,大地瘦瘠荒涼但極富色彩、肌理和型態,還有光線和天幕,迷住了這位特立獨行的女畫家,她在自己的作品里非常強烈地表達了那個地方的本質。 「強烈地表達一個地方的本質」,是每一個畫家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但說易行難,又有幾人能夠象奧基芙那樣隱居數十年潛心作畫不息?! 我在二十歲畫水彩時就說過:「寫實主義畫家是藝術界快樂的苦行僧!」今已望八之年,我仍然堅持自己當年說過的這句話。 寫實主義藝術是否式微我不曉得。但它在摩登藝術泛濫的今天,受到排斥擠壓和冷落顯而易見,這是公眾審美与市場決定的。 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客廳里不挂一幅當代藝術作品就不能彰顯自己的社會地位与精英身份。他們在畫廊或展覽中對著便溺器和繞纏的金屬線,還有佈滿符號的畫布驚呼:「啊!太不可思議了!」天曉得倒底是悟出神諭天問,還是不懂裝懂。 我只曉得如果一件藝術品須要經過許多闡述和解說,多半很難真正感動世人。 与其讓我用想象力去替抽象畫家續完他的「作品」,不如讓畫家在作品中展現一下他的想象力倒底有多強大! 社會高度發達的其中一個效果就是高效率。3D打印可以在幾十分鐘內復製3000年前人工精雕細作數年方成的雕像。在畫布上塗個圈再敲一下鑼兩分鐘內便有數萬美金落袋……很少人願意做一隻毫不起眼的小蜜蜂,在滾滾紅塵中向著美麗的花朵飛去,再回到蜂巢埋頭勞作。 更少人能夠遠離名利場無欲無求,兩耳不聞窗外事,靜下心來一筆一筆虔誠地畫自己的畫。 很多人是在為他人而畫,為名利而畫,而不是為深愛的藝術而畫,為自己而畫。 |